皇帝、纳粹、东德都倒了,尼采还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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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:50。德国中部萨克森-安哈特州洛肯。公车门开,清冽空气扑个满怀,脸皮暴紧,我登时年轻了108岁半。
长得像英国人的德国司机冲我一笑:“13公里。”这很奇怪,因为英国人跟德国人向为死敌。其实奇怪的事儿都不奇怪,因为英国人本来就有德国血统。
英国人全称为盎格鲁-撒克逊人。这个“萨克逊”是英语发音,按德语读其实就是萨克森,因此,有很大一部分英国人就是德国从萨克森流浪到英国去的德国人。
所以,实际上是英国人长得像德国司机。
火车只通白岩(Weissenfels),然后就得倒781路公车,40分钟一趟。行走德国20余年,从未见过交通如此不便之地。形只影单,零下六七度,脚跺肿了也不暖和,差点冻死,于是怒而愤青:还不如拿脚走!时刻表说车程一刻钟,凭经验走路半小时足够,又锻炼又暖和,还省2.3欧元,哇塞,何乐而不为!于是上车先问司机从洛肯走回白岩有多少公里。
他不知道!而且很奇怪这个亚洲老头儿干嘛想知道。我说想走回来,他大吃一惊,德语都说不利落了。德国人,走100米叫远,走1000米叫锻炼,走10公里?Never heard!
13公里,嘿嘿,我看您还是算了吧!
轻轻挥别好心司机,公车卸下我,空无一人地驰向远方的地平线。
我深深吸气,直沉丹田,然后徐徐呼出,慢慢转身:
洛肯(Röcken),我来了。
1987年入北京外国语大学德语系研究生班,开始读尼采。那本泛黄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,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:一九八八年三月一日上午购于北京魏公村外文书店。
书店早已不存,洛肯长驻我心。24年,第19次来德国,我,终于来到洛肯。轻雾飘绕,万籁寂静,了无人迹,鸟儿还都在窝里恋床。路边一块孤独的小牌子无声地打着招呼:洛肯——尼采生逝之地。
(洛肯,尼采纪念馆。作者供图)
顺路走去,不过二三米宽的小路,20米后分叉,两边都标着“池塘大街”。路名下是尼采手托右腮的著名照片,下面依次排列“弗里德里希•尼采”,出生地、洗礼教堂、墓地、纪念馆。左转不到20米,右手两栋砖瓦农舍之间有条碎石小路,一块矮牌子再次提醒:尼采纪念馆。
走上小路探头,形似华南碉楼的尼采施洗教堂毫无预兆地跳入眼帘。再迈一步,随着一声轻呼,4个白色人形从教堂左下角轻轻飘出:此即我在《鞭影下的尼采》中写到的纪念群雕“尼采三临己坟”。网上疯传,今始得见。
1889年1月5日,尼采发狂后两天致信好友甫雅客(Jacob Burkhardt):“今秋,几乎一丝不挂,两个我出席了我的葬礼。”111年后,雕刻家梅克飞(Klaus Friedrich Messerschmidt)据此创作铜雕:正面是母亲搀着穿大衣的尼采,脱胎于那张著名的照片。
他俩面对两个赤身裸体、只下体遮着顶帽子的尼采。雕像均刷白漆,中间是复制的尼采墓碑,站在墓碑与教堂之间的那个尼采眼洞深陷,似乎戴着眼镜,代表尼采的高度近视。
(作者供图)
雕像比韶山毛主席像小多了。毛主席铜像连基座10.1米,重3.7吨。尼采像跟他一样高,比我还矮,顶破天也就1.7米,照多了算也就200公斤。
(尼采雕像。作者供图)
迈步向南走到教堂前,小心推开白色粗木小门,喑哑一声闷响,走进尼采受洗教堂,不由再次无声惊呼:这也叫教堂?这肯定是我参观过的最小教堂,加起来不过四五十平方米,走过去脑袋差点碰到包厢底,祭坛上连耶稣像都没有。新教教堂崇尚简朴,但简朴到这个程度,堪称简陋。
(教堂。作者供图)
不是每个天才都像歌德一样生于法兰克福豪宅。
我并不相信上帝。但我相信所有宗教中“上帝”所代表的“公平”。茅屋同样出天才。帝王将相,宁有豪宅乎?
教堂里很冷,比外面还冷。我不由自主地哆嗦。我哆嗦并不是因为我冷。8年前站在魏玛大公城堡地厅墓堂的歌德席勒面前,我同样哆嗦。那时我刚升副教授,在北京这所伟大的大学里比流浪狗稍微强一点儿,挨了打之后敢叫声痛。
尼采就出生在祭坛后的牧师住房,那里现在还住着本堂牧师,不开放参观。尼采墓就在教堂外南墙根儿,离他出生的房间直线距离不过10米。
从未见过第二个生死如此相依的天才。
尼采墓园出乎意料的小,也就10平方米,三墓并列:西侧是尼采,东侧是母亲,尼采妹妹伊丽莎白,正中!
这肯定是伊丽莎白的决定。她想告诉我们这些后世朝圣者:没有伊丽莎白,就没有尼采。不过,只在尼采墓前有束枯萎的花,证明伊丽莎白的决定,最后也只是她自己的决定,后世朝圣者为谁献花,还是他们自己的决定。
(尼采墓。作者供图)
我在维也纳中央公墓给贝多芬献过两次花。第一次献花时儿子九飞将要出生,第二次献花时,一同前往的九飞已经10岁。2010年夏天,我在巴黎蒙玛特公墓给海涅献花。
尼采,是第3个我决心献花的德意志文化大师。
然而,2011年这个清冷的冬晨,洛肯连个人影也没有,遑论花。我走到尼采面前,心说:弗里德里希,不好意思啦,我的心到啦。心声未落,奇迹显现:一直阴沉着脸的天空,突然阳光大作。
我的“奇迹”指那些人类的短浅科学暂时无法解释的事件。我既非基督徒也非佛教徒。我其实根本就不是任何徒。我深信人类绝大多数迫害、痛苦、杀戮和灾难都与宗教和主义有关。我更不相信什么显灵之类的胡话。
然而,当我献上心花时,一束阳光确实自天而降,光芒万丈辉映大理石墓碑,令我目眩神迷。墓碑仅刻“弗里德里希•尼采”和生卒年月,没有“伟大”、“忠诚”、“杰出”、“永垂不朽”之类世俗字眼。
因为,不需要!
小小的墓地找不到惟一“尼采的女人”:莎乐美。如果不是莎乐美把尼采扔进没顶痛苦之海深处,尼采还能写出名垂西方哲学史的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么?
我知道莎乐美不在。我此行也并非为寻找莎乐美而来。不过,莎乐美确实不在。她在尼采发狂后活了47年,在尼采死后活了37年,从未探望尼采。莎乐美埋在遥远的哥廷根城市公墓,身边是她平生惟一嫁过的丈夫安佛家(Friedrich Carl Andreas)。
生前,她率性交往安佛家之外的杰出男人,如里尔克,如弗洛伊德。
死后,她只属于这个结婚44年却从未同床的男人。
这是莎乐美的决定。
男人们总认为他们主宰世界。这是男人最可笑的狂想。
莎乐美是尼采所有的女人。也是伤害尼采最深的女人。
如果没有爱,怎能被绝望的地狱火烧成齑粉呢?天生莎乐美,地狱火尼采。
可是,从未被地狱火击中过的人,怎能涅槃呢?
尼采一生致力于杀死上帝,这场战争延续到他去世之后。他曾表示死后愿下葬瑞士格劳冰登州(Graubuenden)西尔斯湖畔(Silser See),那里有触发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写作灵感的著名大石。
伊丽莎白不屑一顾。顺便说一声,伊丽莎白对尼采的愿望基本不屑一顾。她本想将他下葬去世前所住的魏玛银眺别墅花园,以便我们这些后人前来朝圣——魏玛很早就通火车,但被市政官员拒绝,于是转而将尼采运回故乡洛肯。
但洛肯这个乡村教堂的牧师也拒绝尼采下葬教堂,借口是尼采并非洛肯登记居民,而真实原因写在教堂日志里:尼采作为本堂前任牧师之子本是受洗新教徒,但“据其哲学作品却是个反基督徒”。
(西尔斯湖畔的查拉图斯特拉大石。作者供图)
以文获罪,在号称宽容的基督教中绝非罕见。
然而,坚信上帝已死的尼采仍然在死后赢得了这场战争。伊丽莎白向村委会捐款,又向尼采仅就读过一年的村小捐书,尼采终获准下葬。但牧师拒绝出席葬礼,参加者只好向棺材撒土3把,同时背诵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名句为礼。
按基督教规定,葬礼上没有牧师诵读《圣经》意味着尼采无法升入天堂。这就是美国兵到哪儿打仗都得带着牧师的原因:不管杀了多少人,他们都很希望升入天堂。凭此,本堂牧师随终场哨绝杀叛教者尼采:躺在棺材里的尼采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。
不过,牧师不明白的是,尼采根本无需还手。与临终回归上帝的海涅不同,尼采到死也没准备进天堂。
他至死否认存在天堂。
8年前我在《鞭影下的尼采》中写到尼采下葬后洛肯“游人如织”。写这行字时我的脑袋大概刚被门夹过。因为,那时我根本没来过洛肯。就是说,这句话纯属臆测。佛教里说谎似乎属于“根本戒”,即绝对不能犯的错误,犯了就要怎样怎样。
我犯的就是这个根本戒。
至少在这个冬晨,尼采纪念馆,或者说整个洛肯,只有我踽踽独行,整整半天只见过纪念馆女管理员和教堂女工。我问那个女工尼采读书的村小在哪儿,她不知所措惊慌四顾好像犯了滔天大罪,搞得我只好连续安慰她5分钟。
小小的尼采纪念馆有留言薄,前一条留言来自上个月,也是一个中国人所留。至少在冬天,洛肯并非“游人如织”,纪念馆也只周三到周日开放。
此前我并不知道,我来这天正好周四。那些躲在家里猫冬的纯朴洛肯村民,大概也并不知道尼采是何方神圣。时过几天,我在波恩跟一位手握重权的德国文化高官说到尼采,他居然张嘴就说尼采是瑞士人!大概我眼中的惊讶刺痛了他,高官颇受挫折,跟我谈话的兴致大减。
(左:尼采与母亲,1891;右:尼采天体面具。作者供图)
尼采曾被捧为“善之颠”,也曾被打入“恶之渊”。
想当年,纳粹登台,尼采突然鲜花烈火,大红大紫。希特勒多次登门看望他妹妹伊丽莎白,拜谒洛肯尼采墓,甚至捐了一个月工资给魏玛的尼采档案馆。
尼采被奉为纳粹思想的奠基人,希特勒认为只有金发碧眼的德国人才能成为被尼采预言的“超人”,伊丽莎白被捧为“精神教母”,纳粹还指使那些厚颜无耻的德国专家教授3次向诺贝尔委员会提名伊丽莎白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!
幸好诺贝尔评选委员会这次没发昏,拒绝接受这个提名。伊丽莎白89岁去世,希特勒亲自参加葬礼。尼采终于赢得了权力。这个穷困潦倒而死的欧洲文化盲流,一跃而成国家意识形态主流,这个一生被基督教世界痛斥的“恶之渊”代表,翻身跃上“善之颠”。
知识天生倾慕权力。然而,知识只有远离权力才能救赎自己。捐工资和参加葬礼,都不过做秀。知识,说得好听些是做秀工具,说得不好听不过卫生纸,擦过就丢。谁会把用过的卫生纸裱在玻璃框里挂墙上?对纳粹而言,尼采不过就是卫生纸,连建个正式纪念堂,最后也不了了之。
纳粹倒台,东德上台40年,尼采立刻从“善之颠”重新栽入“恶之渊”,批倒批臭,铲进历史的垃圾堆。与基督教不共戴天的东德共产党,追随基督教全盘彻底否定尼采。
奇怪的是,1986年东德却悄悄将尼采墓列入国家文物保护名单。这一绝对正确的决定并未给东德政府带来好运。3年后,东德崩溃。1994年,萨克森-安哈特州政府将教堂洗衣房改建为尼采纪念馆。看官须知,洛肯只有170名居民。小小的乡村,小小的教堂,小小的雕像,小小的墓地,小小的纪念馆。
大大的尼采。
法西斯纳粹的歇斯底里狂风刮过之后,德国当代最著名的诗人戈德弗里德•贝恩1950年说:“那些后世政治家按其所需诠释尼采,这跟尼采何干?……作为一个人,尼采是如此贫穷、无瑕、纯净——一个伟大的烈士,和男人。
不妨再加一句: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,他就是这个时代的地震,也是路德之后德国最伟大的语言天才。”各位看官,歌德生于路德之后,尼采之前。贝恩的意思是,尼采的语言天才超过世界四大文豪之一的歌德。“三临已坟”中母亲搀着的那个尼采,听到这句话后忍不住抿嘴微笑。
网上老有几个不懂事的说我不知道“国家”的意思。列宁说:“国家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机器,是使一切被支配的阶级受一个阶级控制的机器。”(《论国家》)连列宁都知道威廉二世才是国家。尼采,不是国家。他只是个籍籍无名、举目无亲、情场失意、事业坎坷、贫病交加的思想家。
所有人类思想先知的宿命。
什么叫“先知”。
“先知”希腊文为προ-φήτης,意为受神委托“代人祈祷者”、“信使”或“预言家”。先知们明白我们今天所做的绝大多数事情毫无意义,但却不能告诉我们,因为他们领先我们如此之远,如果他们说出真相,他们绝不会得到我们的感谢。
我们会鄙视他们,我们会放逐他们,我们会孤立他们,我们会烧死他们。
想想布鲁诺吧,他不过说了句地球不是宇宙中心,就被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,而现在连小学生也知道这是真理。想想苏格拉底吧,他不过告诉雅典人什么是真正的民主,就被雅典的民主法庭绝对民主地判处死刑。中国的孔子没这么惨,然而他也曾“再逐于鲁,削迹于卫,伐树于宋,穷于商周,围于陈蔡”。哪个今天的中国教授曾被围在野外7天没吃过热饭?他们都吃得痛风!
因此,教授确实不是先知。
先知,就是先于我们知道未来的人。他们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神的信使。
所有先知都是孤独的,因为不会有人相信他们。从黑塞到爱因斯坦,从海德格尔到尼采,无一例外。
所有先知都是痛苦的,因为他们知道我们的生活跟流水线上养殖的猪相差不远。而且,他们不能告诉我们。
1900年尼采去世,那时德国还是“德意志帝国”,皇帝威廉二世。
皇帝倒了,尼采依然在洛肯。
纳粹倒了,尼采依然在洛肯。
东德倒了,尼采依然在洛肯。
子在川上曰,尼采在洛肯。
不用猜测尼采到底还能在洛肯多少年。
他将一直在洛肯。
Any other questions?
尼采静静躺在小小的洛肯,位于所有繁华、富贵、豪奢、美女之上3千英尺,没有爱人、没有朋友、没有学生、没有理论、没有朝圣者。
连没有也没有。
请记住尼采的话:
谁将声震人间,必当长久静观缄默。
谁将点燃闪电,必当长久如云飘泊。
纪念馆12点到13点休息,我被管理员用礼貌的目光请了出来,只好在了无人迹的车站来回踱步40分钟等公车,浑身哆嗦。这回是因为冷。
我终于还是没有走回火车站。
两周后,我坐在曼海姆C7的Balladins Superior Hotel狭窄客房里写这篇文章,突然想起那天忘了跟尼采合影。
So what?
Does it matter?
2011年2月24日,在这个清冷的、无声的、枯萎的、孤独的、寂寞的、碧空如洗的、闻不到丁点儿功名利禄的萨克森冬晨,在天之尽头的洛肯,我跟尼采并肩,立于善恶之彼岸。
Das ist das Photo für mein Leben.(此生如此照)
是的,弗里德里希,你并不孤独。至少在这个冬晨,你有从遥远的中国专程而来的我。那是个你从未去过、却从未离开的国家。
在你入土之后第122年。
(原标题:尼采、我与善恶之彼岸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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